我那两次人间消失的父亲
寻亲,大众最喜欢围观的事件之一。人们热衷于看大团圆的剧情,享受破镜重圆的感动。
所以,看到孙海洋终于找到失散14年的儿子时,我也鼻酸了。在追着他们一家人连续剧式的剧情更新时,我忽然想起我那失散多年的父亲。
他在我六岁时,留下一通电话后出走,从此杳无音讯。
十年后,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客死异乡,家里却闯进了一位自称是“父亲”的人。
确实是他,一身落魄回到了老家,改了口味,忘了乡音。人们都来看这个“传奇人物”,可他私底下跟我说,感觉自己像个乞丐。
与他相处了一个春节,他再一次踏上远去的火车,依旧是一通电话后又杳无音讯。
又过去十多年,家里人已生老病死好几轮,没人再去关心他到底在哪里。也没有人期待他回家。
作者-文阳
编辑-流落南方
内容总监-吴薇
我几乎快忘了“我有过父亲”这个事实,很多时候我都是直接说,我单亲,跟妈妈一起生活。这并非难以启齿,只是解释起来大费周章,他的故事太复杂。
简单概括就是,他抛妻弃子。
再多说几个字吧,他两次抛妻弃子。
直到前阵子,孙海洋一事在坊间传得热热闹闹的,众人的寻亲情绪一时间仿佛被调动。许多父母开始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,热心人积极提供线索,大家都期盼着大团圆。
忽然有一刻,我想起来,我曾有过父亲。
我今年30岁,算起来他应该54岁。我不知道他生日,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,是死是活。最后一次见他是2007年的正月,在此之前,我们失联了10年。
六岁以前的事
父母是经人介绍相识,介绍人正是我的姑妈。
姑妈从A县嫁到了N县,离外婆家不过300米远。她夫家是屠户,在纵横的村道上开了一家杂货店,方圆三里的住户都在这买肉打酒、置办日杂用品。这里也是相邻几个村的“信息集合点”。
姑妈的弟弟阿标,读过中学,脑子灵光,是个木匠,手艺不错。
九十年代初的婚事,长辈们定好的事情,很快就照办。
父亲的木匠手艺确实是好的。外婆家说家里的老式三角柜就是他亲手做的。
我从未在家具店见过这样的设计,三角柜刚好利用墙角空间,第一层是开放式的,放电视机;第二层外边是玻璃门,里面放着装裱好的老照片;最底下则是柜子,能放一些枕头被褥日用品,柜子外面是米白色的漆,对比外婆家的其他工具,显得尤其洋气且实用。
婚后两人开了个养殖场,赚了不少钱,父亲被评为“劳动标兵”,上了电视。
到我有记忆时,大约五六岁。
听说养殖场没两年效益就不行了,父亲由县里风光的“劳动标兵”,变成负债十万的穷光蛋。他先去了隔壁省,找一份木匠的活儿,安顿下来后让妈妈带着我,坐着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到了蒲圻市,我记得当时吐了一路,不知道要去哪,只知道要去找父亲。
我在这里上学前班。隐约记得,正常的生活就是这样吧,清早妈妈叫我起床,吃完早饭骑单车送我去上学,放学回来后一家三口吃饭。出租屋里没电视,我就去隔壁,那是父亲的工友租的房子,在那儿我可以看《大风车》,这样第二天才能和班里的小朋友有话说。
有一次,我放学回家。家里不见父亲,地上只有几个带血的纸团。不一会儿,妈妈回来了,说父亲操作机器不当,大拇指被机器几近切断。
我不记得当时看到父亲被包扎得相当厚实的大拇指是什么感觉了,抑或是我太小,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。不过,当时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过或是疼痛。
他心思细腻,擅长画画,但不是专业水准的绘画。他拿着家里的废旧本子,持一支圆珠笔,叫我站在面前不要动。他画的我,头发是一根根细细的线条,手部的关节线条甚至能看出用力的程度。
或许是在蒲圻发生了什么事吧。大概是1997年秋天,妈妈突然把我送回外婆家,然后独自去了广西找二姐,她的二姐彼时嫁到广西某海滨小城,风光好,工作机会多。
我所有的记忆在这年逐渐清晰。
妈妈说,她先去B市找工作,父亲在蒲圻把木工设备处理好,跟工头结完账了就去找她。
我在外婆家,也不用上学,自己撕着日历纸,趴在椅子上写写画画。
自此,父亲半年未与任何人联系。
当人们意识到异样时,有人猜测:是不是卖了设备拿钱跑了,不想还债了?
妈妈猜测,可能是设备不好变卖,可能是包工头不肯结钱,也可能是他找到了更能赚钱的事情。总之,他一定是有理由的,因为他们说好要去B市汇合。
有预兆的失踪
1998年的春节,我在外婆家过年。姑妈跑到外婆家,“阿标来电话了”。
一家几代人,风风火火跑去她家,那是几个村里唯一有电话的地方。
我拿着电话叫了声“爸爸”,电话就被大伯抢去了。几个长辈轮流拿着电话筒,时而沉默,时而叮嘱“你快回来”,不知那头如何应付。
电话挂了后,大伯说,“阿标没钱,要汇800块钱过去,在乌鲁木齐。”
我不记得后来怎样,钱汇过去了,反正人没回来。
我们依旧在等他的电话,乡邻们经常关切询问,“阿标来电话了吗?”从一开始的关心,后来变成了质疑:怎么可能不来电话呢?怎么可能不给亲姐姐打电话呢?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孩子打电话呢?
是啊,这也是我们想问的,但是他确实如人间消失了般,杳无音讯。饭桌上,人们再次问起我,“你爸爸要是回来了怎么办?”
我不稀罕与他们说话,放下饭碗离开了餐桌。直到现在,亲戚聚会他们总会聊起这事儿,再感叹一句,“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懂,只六七岁,但心里明明白白的。”
妈妈在外地勤勤恳恳工作着,我在外婆家老老实实上学。家里人不是没有寻找过父亲,但那个年代能去哪找呢?没有一丝线索。村里偶尔传出一些话语,说是隔壁村的某某在工地上见过阿标。这话一多,就没人信了。
父亲那边的亲戚也对妈妈心怀歉疚,劝她遇到合适的就再嫁,不用等了。按照当时的婚姻法,夫妻分居超过6个月即可离婚。于是,妈妈登报离婚,讯息在报纸上连续登了七天。她依旧没有等到电话。
人们没法理解,为什么一个男人能多年不联系家中老小。
外婆去问村里的神婆,对方说还在人世。
姑妈已经不相信了,每逢七月半,她给亲弟弟烧上一份纸钱,呼喊他进门吃饭。但姑妈家里的座机电话,始终不敢改变,即便后来人人家中都安了座机、买了手机。
忘记那个人
那个年代,人们最熟悉的情感节目是《真情》,周六晚上,失散多年的母子、五十年不见的同窗纷纷登台,观众听到“人间有真情,人间有真爱”的经典台词时,眼泪总是恰合时宜地喷涌而出。
而我最害怕的是,人们看完节目问我,“什么时候去《真情》找你爸爸啊?”
当我后来在电视台实习时,《真情》作为台里的王牌栏目,海报挂在走廊上,路过时我仍瑟瑟发抖,不敢正视。
我的小学、中学时代都在外婆家度过,妈妈在广西工作,我们一年见一次面,她谈过几个男朋友,结了婚又离婚,但丝毫未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。
有时她也会带我一起去相亲。我记得有一位相亲对象是她同事介绍的,初次见面就送我一只派克钢笔,我可开心了。于是在餐桌上,我只点了一份炸鸡翅。
这是我和妈妈之间的默契,如果我不喜欢她的相亲对象,我就会点比较贵的菜,却不吃。
他俩没成。妈妈跟同事聊天时透露了自己的担忧,尽管对方人很好,工作也不错,但他有两个上高中的孩子,怕以后对我不好。
值得庆幸的是,多年来我们母子相处非常融洽,勉强温饱,她工作稳定,我成绩优秀,打电话能聊一个多小时,我们无话不说,但就是不提那个消失了的人。
学校里偶尔下发的家庭成员信息登记表,父亲那一栏我都是瞎写的,名字和职业看心情编,这都不重要了。因为我早已改随母姓,同学问起原因,我都是说妈妈的姓比较好听而已。
我也曾尝试着寻找与父亲在一起的记忆。在网络上搜索许久,甚至连那个学前班的名字也找不到。直到前几年我才看到一则旧闻:1998年,蒲圻市改名为赤壁市。
突如其来的父亲
2007年下半年,我升初三年级,目标是考入县一中,家里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。
冬末的一个早上,我在校门口买包子。老板是远房亲戚,看我路过总会叫住我塞个包子。这么多年,我早就能习惯并坦然接受亲戚们的好意怜悯,“这孩子命苦,父亲没了那么多年”。
我叫了声叔叔,指了指豆沙包,递给他钱。这叔叔熟练地拣包子,并问我,“你猜,你们家谁回来了?”
我脱口而出,“我爸?”
他没做具体答复,只说家里人担心影响我学习。
不知道当初为何蹦出的就是这个念头,尽管我从未期待过这件事情。他已经消失,按理说不该再被提起。
那一天的课程很紧张,做不完的试卷,讲不完的题。晚自习前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,我找同学借了辆自行车,急匆匆骑了半小时到姑妈家。
冬天的风很大,吹得我耳朵生疼,脑子空白。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讲开场白,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父亲?他不是死了吗?他为什么、又是怎么回来的?
到了姑妈家,没见到陌生人。我径直走向厨房,姑妈正在烧菜。
她看到我很意外,我问她,我爸回来了?
她眼睛一红,说是的,正在楼上休息。
我帮她择菜,听她讲起这离奇故事:前几天,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,问她是不是有个十年没回家的弟弟。一开始她以为是骗人的,但后来发现信息全对得上。对方是县里的棺材店老板,说前几天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求收留,不是本地人口音,但木匠活做得挺好。年关边上,老板怕这身无分文的男人是过路逃犯,追问了身份信息,得知他还有个亲姐姐就在同县,便要了电话做一番核实。
姑妈说她听完就哭了。当时是晚上,她让姑父和邻居一起骑着摩托车,冬夜里风驰电掣一个小时,来到棺材店带回了这位在大家心里已经死去的弟弟。
姑妈说,你爸爸在山西呆了很多年,已经吃不惯家里的米饭,口音也变了,身上的衣服破烂又邋遢,一条毛巾已经洗成黑色,但他总归是你爸爸。
我见到他,他比我还胆怯。我想我总要表现得坦荡些吧,便主动叫了声“爸爸”。
他没什么情绪起伏,只说了句,长这么大了啊。
认亲场景比想象中冷静了太多,没有嚎啕大哭,没有紧紧相拥。他瘦了许多,人也黑了,是受尽生活磨难的那种黑。
我们一起吃饭,和和气气聊天。没有人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,也许大家都在等他给我们一个答案。
短暂相处
期末考试结束后,我和这位父亲相处了一个寒假。
春节里,我们见了太多亲戚。父亲没回隔壁市的老家,毕竟那边还有债主在等着,就住在姑妈家。
亲戚来看他,满口惋惜与惊叹,如同参观一个“传奇”。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陌生人,他表情呆滞,姑妈提醒,这是隔壁村的某某某,那是表叔家的谁谁谁。
五十多岁的大伯搀着七十多岁的爷爷,轮船转摩托车,又步行十几里路,风尘仆仆来看他。
妈妈没买到回家过年的火车票,与父亲打了几通电话。她安抚着,你过完年就来广西,我先帮你找好工作,到时候我们一起赚钱,抚养孩子。
父亲点头,两人保持着客气的沟通。其实那时我妈已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。
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形成了一个共识:尽力维持和气的氛围,让他感觉到众人的善意,让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等他,没有任何人因为他的落魄而看不起他。
正月里,我们带他去外公坟前祭拜。在鞭炮声中,他跪倒在地痛哭,这是座新坟,外公因病过世刚一年。
冬日里的下午,我在院子里写作业,他坐在旁边看着,偶尔翻下我的书。
他问,你怪我吗。
我摇摇头。
他说,我觉得我像个乞丐,所有人都来看我,我本来不想回来,这个样子真的是让人看笑话。
对于他的每一句话,我都没做正面回答,嗯嗯呀呀,装作心不在焉回应他,我想他只是要把心里话说出来,毕竟现在谁会仔细听他的话呢。他在想什么,不重要。
他继续说,我在外面早就改了名字,叫“天赐”,靠老天爷过日子。你和你妈,过得好就好。
我漫不经心写着作业,心里却翻涌起滔天巨浪。
此前我从未觉得他对我有何亏欠,只是妈妈受了太多没必要的苦。现在看来,亲戚们说他“抛妻弃子”一定是有理由的。我想我不能对他如此善意,我必须得讨厌他,他从未把我们算进他的人生中,他做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。
多年来,我对他的这番话进行过一遍遍解读,再结合我身上因遗传所显示出的他的特性,我推断,或许是十年过去,他没能衣锦还乡,目之所及,一切也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变得不堪,众人皆安好,只有他一身落魄。
所以,我不能让他觉得,这多年的消失无所谓。
机会来了。妈妈给我打电话,我接起电话便开始挑衅或演戏,声音越来越大。他在一旁,拍了拍我,小声说,跟你妈说话注意点。
于是我窃喜,等的就是这句话啊。
我冲他大吼,我就是从小没人教没人管啊,就这样了怎么办吧?
他忽然愣住了,顿了下问道,你是在怪我吗。
我微笑,我可没这么说啊。
我当时得意极了,这一来一去的对话,尽在我掌握中,这些年青春文学和狗血电视剧真是没白看。
开学前,我照例要去县里配眼镜。我带上父亲一起,他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身后。眼镜店里,他抢着去付钱,我说别别别,我有压岁钱的。
付了五百块钱出店,我们坐车回家。路上他问我,你每次配眼镜都要这么多钱吗?
我说,对啊,半年一次,每次五六百,视力总上升嘛。
他又不说话了。
再次出走
过后几天,我回学校上学。我们并没有再说很多话,因为我觉得他会留在姑妈家,周末就能一起吃饭。
他过完元宵节就要走,执意要走,说什么都不肯留下。后来就改口说先过去那边拿点东西再回。
姑妈拗不过他,放他上路,嘱咐他到了一定要打电话报平安。
次日,他果然打电话给姑妈,电话声里闹哄哄的。他说是在大同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里,过几天安顿好了再联系。
再后来呢?又没电话了。
对于这个结果,大家都不意外。
饭桌上,姑父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,面色通红,“下次再回来,我就不会半夜骑着摩托车去接了,这男人没血性,没点感情的!”
2014年,爷爷过世。灵堂上,他的五个子女只到了四个,最边上跪着的是我。
前来吊唁的人群里,我听到议论,真的没回来了?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孩子打个电话?
这几年,姑妈家的小杂货店也没了生意,她拆掉用了快二十年的座机。
再也没有人需要打电话了。
这是一个朋友的故事,她写下它,这也许是她和父亲今生最后的交集。文中隐去了可能会暴露她和她亲人的相关信息。图片来自于Pixabay、Unsplash,文图无关。
——流落南方
“我想把我的人生讲给你听”
“我想请你讲你的人生给我听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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